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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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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成傑絕食了。

生無可戀、死無可懼。

過往三十年,他像是演了一出大戲,最初有人指點,告訴他應該怎麽哭怎麽笑、怎麽說話怎麽行事。後來他們提前退場,只留他孤身一人上路,在漫長得看不到盡頭的夜裏苦苦跋涉。面具戴得太久,漸漸就長成了身體的一部分。

就連一起長大的李澤,也並不知道他溫文爾雅的皮相之下,腔子裏頭都是空的。

他阮成傑,無父無母,無情無愛。

這樣的半生,活膩了。

他昏昏沈沈地笑了笑,心想,這條命,也合該斷送在某個人手上。不是阮成鋒,恐怕也有別人。好歹這個弟弟是至親骨肉,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他不知道時間又過去了多久,也許三五天,也許一周,送進來的飲食絲毫沒有動過,這小別墅裏本來人就不多,有時候靜到極致,甚至能聽到血液流經血管的聲音,心跳聲大得嚇人。阮成鋒不是恨他麽?他想,快了。

之後的某一天,那扇門忽然被踹開了。

他甚至沒睜開眼睛,下一刻就被猛然提起了上身,臂上一痛,他惘然睜眼,看到阮成鋒極近距離壓抑著怒火的眼睛。一根粗大的針筒紮在他肘彎靜脈裏,阮成鋒往他身體裏推針的手很穩,說出來的話卻夾帶著洶洶怒氣。

“你想死?就這麽輕輕松松的死?眼睛一閉自己解脫了?你的那些心眼、算計、謀劃、虧欠,全部一筆勾銷?我告訴你,有我在的一天,你就必須活著!”

阮成傑失焦的瞳仁裏倒映著這人憤怒焦灼的面孔,心下模模糊糊地想:我的生死,和你有什麽關系呢?

阮成鋒往他身體裏推完了一大管葡萄糖,針管一拔,對上的就是這樣一張青白失色的面孔。幾秒對視之後,他忽然失態地鉗住了阮成傑的下頜骨,對著毫無血色的唇覆了上去。

阮成傑的唇是無力微張的。他沒反抗,也沒反應,阮成鋒的粗暴和大力道下,他幹燥的唇和舌頭被推開,呼吸被截成了一段滯澀的溪流。

阮成鋒的手指死死扯緊了他淩亂的發,近乎麻木的頭皮鈍痛下,阮成傑漸漸閉上了眼睛,燃盡的灰堆裏最後一星亮色也熄滅了。

一寸寸漲上來的疲倦淹沒意識,在徹底滅頂之先,他忽然覺得阮成鋒這緊緊卡住他身體的架勢像是要把他揉碎了,又像是怕他真碎了。

這人,為什麽這麽慌張……

阮成傑輕輕笑了下,這表情也許做了出來,也許沒有。總之,他渾身松弛地陷進了一片黑暗裏去。

***

他夢見了十多年未見的父母。

那一對男女,他已經忘記了他們的樣子,那時跟阮鴻升裝可憐,他說自己夢見父母了,其實根本沒有。大約是連他的潛意識都拒絕去軟弱去心存依靠,父母離去以後,他甚至很少想到他們。除卻意外中翻到照片,他為什麽還要想他們呢?

不可能擁有的東西,他從不心存幻想。

也之所以,當他在顛倒亂象裏見到那一對男女,溫柔的女聲叫他:“寶寶。”

他迷惑不已地想:“叫誰?”

那男人抱起他,阮成傑驚訝地發現自己才一點點高,他被整個兒籠在一個堅實的懷抱裏,輕柔的吻落在他的額頭和臉頰上。

他夢見了盛大華麗的生日宴會,夢見了毛毛蟲破繭成蝶,夢見濕漉漉的模型車從池塘裏一直開到他面前,夢見高山古堡、雪峰入雲,有個人跟他講述過,那是多麽壯美的景色。

他漸漸明白過來,這是在做夢。

夢和現實是完全相反的。

於是阮成傑笑了,他舒展了肢體,把整個人都托付在了這一片心想事成的夢境裏。

夢境之外的阮成鋒,把呼吸漸漸平穩的哥哥調整了個姿勢,仍然抱在懷裏。

他垂著眼皮,在一片黑暗裏反覆描繪了無數遍這人的眉眼輪廓,其實哪裏還需要用眼睛去看,過往二三十年,他在愛恨交織裏把這人在心上鮮血淋漓地刻印了千百次。

***

生與死有時是一場拉鋸,這一次贏的依舊是阮成鋒。

一開始他強制性地給阮成傑註射葡萄糖,維持了基本的生命體征之後開始餵粥飯,阮成傑不吃,於是他堵住了嘴餵。這說起來很惡心,但是阮成鋒不在乎,阮成傑一個想死的人更不需要臉面。但是無力拒絕的話,多多少少就被灌了一些進去。

而這樣折騰了一遍之後,阮成傑的臉上身上,淋淋漓漓就臟得厲害。於是阮成鋒又把他抱去浴缸裏洗澡,阮成傑被剝光了赤裸坦誠地往水裏一沈,另一個人也坐進去,把毫無反應的大號寶寶整個兒圈在懷裏仔仔細細收拾。

當阮成傑赤裸的臀縫觸到某個半勃起狀態的東西時,他甚至是無動於衷地想:“哦。”

但是阮成鋒竟然忍住了。

他的手從阮成傑的胸膛小腹滑過去,分開他大腿,把他抱坐在自己身上,拿著天然海綿擦過腰身股溝,用最正經的力道收拾最敏感的地方。阮成傑毫無反應地倚靠在他懷裏,身後胸膛堅實穩固,將懷中人穩穩擁住。

洗完之後,他照舊摟著阮成傑入睡。阮成傑有時候睡得很好,有時候會忽然在半夜裏醒來,但無論什麽時候睜開眼睛,阮成鋒都會在他耳下印個吻,有時深有時淺,重的時候會極其用力抱緊他,輕的時候又像一縷鴻毛,小心翼翼。

無論是不是願意,阮成傑這急劇消瘦的勢頭,楞是硬生生止住了。

有一天阮成鋒抱他在花園裏曬太陽,阮成傑忽然嘆了口氣,說。

“你何苦這麽貓捉老鼠呢?你贏了,我玩不過你。”

阮成鋒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側臉好半天,半晌之後才慢吞吞說。

“我要這輸贏幹什麽。”

他支起上半身,正面直視著阮成傑的眼睛。

“我要的一直都只是你。”

阮成傑閉上了眼睛,沒去接這話茬。阮成鋒也沒再說什麽,許久之後彎起兩根手指碰了一下他的臉。

瘦下去的臉頰線條冷峻如刀,不覆曾經斯文敗類的圓滑。觸上去卻有溫度,曾有十年,他遠隔萬裏去一點一滴揣摩這個人,想要一層層揭開他的皮,剝出其下鮮活的肉來。然而每一點重新認知的真相都異乎尋常的殘忍,他親手把心目中的神扯下了王座。

***

阮崇義夫婦的遠赴非洲,實質上是一場近乎負氣的出走。

小兒子引發的悲劇之後,阮夫人一病不起,彌留時最放心不下的卻是被寵壞的老二一家,她把半生積蓄留了大半給阮崇義,除了珠寶房子這些實物,甚至托付了一家信托基金來盡力護持這個從未長大的兒子。

然而敗家精的威力在於,根本無法想象到下限在哪。

那時華瑞地產正借國家東風,處在火箭般上升的飛躍期,阮鴻升無暇他顧。連妻子的葬禮,他都是白天匆匆出席,傍晚就飛向了另一個城市。他只求老二一家能全須全尾地活著,不要再搞出什麽人命案子之類的極端事件,卻沒想到這對貨色能鬧出差點葬送華瑞的幺蛾子。

阮崇義的狐朋狗友朋友圈子帶他去見識了新玩法,入場代價是他名下的那部分華瑞股權。這一場對賭的誘餌相當大,是南非某國的國家基建項目,近乎於空中樓閣的華麗數據,讓阮崇義相信他可以籍此一舉扭轉在父親那裏的無能印象。與他稱兄道弟的好哥們拍著他肩膀給他灌迷湯:“華瑞太子爺!這活兒除了您還有誰能幹啊!哥幾個都仰仗著您賞飯呢!”

阮崇義志得意滿地要去找阮鴻升簽署授權,阮成傑“非常湊巧”地告訴他老爺子外出,一周以內都回不來。自封的華瑞太子爺相當無所謂地輸密碼開了阮鴻升書房的保險櫃,一筆一劃地模仿了簽名,以華瑞總裁阮鴻升的印鑒和他自己名下的股權簽署了那份巨額合約。

之後,一切就如脫韁野馬般失控了。

那個號稱百億的博茨瓦納基建項目是個空手套白狼的騙局。

阮成傑拿著那份以阮鴻升印鑒和簽名背書的合約,驚訝不已地對他二叔說:“你怎麽能隨隨便便瞎簽合同?這家有名的騙子公司,老爺子前兩個月才在董事會上當笑話說起過!……哦,那次你是不是沒參加……”

其實阮二不是一兩次沒參加,他是幾乎就沒出席過。

然而質押出去的股權卻不是笑話,那是要靠真金白銀才能贖回來的。

阮崇義驚慌失措地找還不到二十歲的大侄子求援,要他幫自己設法拆借,阮成傑低頭沈思了半天,建議他先試著動用老太太留下的遺產和自己那點家當去填補,其餘部分他來想辦法。

阮成傑所謂的辦法,就是在Deadline到來的前夜,告訴阮崇義:“無能為力。”

這一次,阮家二少爺沒有一個大哥來幫他拉著暴怒的父親了。

阮鴻升以近七十的高齡,居然沒有氣得當場爆血管身亡,緊緊關起的書房門都沒遮掩住他恐怖的咆哮,阮崇義在不住慘叫。阮成傑守在門外,聽著裏頭藤條接觸皮肉的淩厲悶響,不時有東西砰砰落地,他嘴角掛了絲淡然的弧度。

阮成鋒和母親一路狂奔而來時,看到的就是他那縷毫無溫度的笑意。阮成鋒死死地盯著他,目光如冰如火,阮成傑卻報以微微含笑的一點頭。

往日行止優雅至極的沈家小姐此刻近乎瘋狂,失態到極致地去撞門。阮成鋒拉住了媽媽,退後兩步蓄力,猛然一腳踹開了沈重的書房大門。阮鴻升驚怒交加回頭,沈安芮已經不顧一切地沖進去抱住了赤裸上身皮開肉綻的老公。老爺子手上的藤條在半空中硬生生拐了個彎,幾秒之後一反手抽到了她的臉上。

阮鴻升吼:“一對畜生!”

阮鴻升終於對阮崇義喪失了所有的期望,甚至連“好好活著”這樣的最低標準都作出了修正,他要他們離自己遠點,去自己看不到的地方自生自滅!這個愚蠢的兒子能僅憑外人的一張嘴就相信非洲遍地是黃金,那麽就滾去親眼看看!

阮崇義梗著脖子紅了眼睛跟父親大吵,沈安芮卻倔強地做出了最終決定,沈家小姐嬌養一生從未吃過任何苦受過丁點氣,阮鴻升抽在她臉上的那一下是無以倫比的恥辱,於是她直接宣告了拒絕對話,並且在極短的時間收拾了行裝。盡管阮崇義名下的家底已經幾乎清零,她買的還是頭等艙的票,畢竟,大小姐曾經是擁有私人飛機的人。

不過到了非洲他們就後悔了,即使是已有思想準備,在踏出飛機舷梯的那一刻,撲面而來的熱浪和沙土還是把這綺羅堆裏養大的一家四口直直地撞了個跟頭。只是有苦說不出,這兩口子百無一用,卻有著近乎天真的傲骨:不打算死,也不願意屈辱地回去認錯,那就樂呵呵活下去。

即使在很短的時間裏,經歷了被搶劫、被偷竊、被騙、被當地人用弓箭或者石頭或者槍指著腦袋,他們到底還是活下來了。

期間阮崇義真的去找了當初那筆合約的所在地,確實有這麽個事,但是規模大大縮小。本著蚊子也是肉的念想,阮崇義試圖跟對方溝通想要分一杯羹,卻被毫不留情地趕了出去。那扇門沖著他鼻尖撞過來,粗野的笑聲隔著門像是重重打在了他臉上。

“幾十歲的人了,玩不過自家侄子,就這麽個智商還想來談合作,還當自個兒是個爺呢,沒了老子你算個屁啊哈哈哈哈……”

阮崇義再傻,也終於在這一刻明白過來了。

“恰好”等額於他名下股權價值的標的,趕在阮鴻升外出期間“必須”簽合約的時間節點,說著“我來想辦法”卻拖延到拆借時機最後一刻的大侄子,以及在他幾乎被阮鴻升打死那一刻,阮成傑主動請纓,說:“我去談判,無論如何也要把股權贖回來,我也有責任,實在不行,這筆損失從我爸爸留給我的那部分裏彌補。”

有這麽懂事貼心又擔得起責任的大孫子,父親看向自己的眼神,冷得錐心徹骨……

阮崇義幾乎是打了個寒顫地認了慫,百口莫辯,面對這個還不到二十歲的對手,他毫無還手之力。

他認的是慫,心高氣傲的老婆賭的卻是狠。那部分股權最終被阮成傑以一個極小的代價贖了回來,理所當然被阮鴻升獎勵給了大孫子。沈安芮得知此事以後一直在冷笑,金融世家出身的她雖然十指不沾陽春水,那點小伎倆想要唬她卻還是不夠看的。她冷笑:“我等著看老頭子和這孫子怎麽死。”

一直到十六歲的阮雲庭生病,整個哈博羅內找不到一個有經驗的真正醫生。沈安芮這才終於慌了手腳,肯低頭向國內求援。然而國際長途始終轉不到阮鴻升的案頭,甚至連阮成傑都“太忙”。等到沈安芮終於在娘家那裏找到援手,小姑娘的腿已經被一盒過期的藥耽誤了。

沈家對於這個天真過頭的大齡兒童姑爺一直都是不滿意的,在這一家子非洲大冒險期間始終冷眼旁觀,衡量著自家閨女吃不下這苦,恐怕堅持不了幾天就要拖兒帶女地來哭訴。卻沒料到能把外孫女兒的腿給耽誤了,沈家老太太又心疼又生氣,舍不得罵女兒,更舍不得一對孩子,只好把氣都撒在傻姑爺身上。勒令女兒帶著孩子回來,娘家少不了這娘兒仨的一席之地,至於那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姑爺,愛死哪死哪去。

結果大小姐一點餘地都沒有的拒絕了。

“這是我自己選的人啊,就算毛病多,傻,缺心眼,那又怎麽樣呢?誰讓我就是喜歡這麽個貨。在哪兒過日子不是過,要我拋下他,除非是我死了。”

***

阮成鋒收回手,指節所觸的那點柔軟和溫度很真實,他牽了下嘴角勾起個淡然的笑。

數日之後的一大早,阮成傑的身份證件送了過來,他當著阮成傑的面簽收了那份大文件袋,並且沒有無視對方的陰郁眼神,坦然拆開,把一列身份證件和深綠色護照在餐桌上攤成了個半圓。

阮成傑冷冷地看著他,他回以微笑對視,這在阮成傑看來完全是種有恃無恐的挑釁,他帶點厭惡的開了口。

“做什麽?要送我回國嗎?”

阮成鋒如其所料地搖了下頭,笑道。

“現在,這裏才是你的國。”

“哦。”阮成傑收回視線,無動於衷地繼續吃早餐。

說不清楚是從哪一天開始,他一心求死的念頭逐漸淡了,阮成鋒強制著把他從急劇墜落的勢頭裏拽了回來。他原本就長於隱忍卓絕,既然要活著,那就不必徒勞自虐。阮成鋒不讓他死,那麽就不妨走著瞧。

總之,阮成傑當下走到了人生的最低谷,一無所有,也一無所謂。

每一天晚上,阮成鋒都是睡在他身邊的。不過什麽都沒發生,有時阮成傑睡到自然醒,借著一縷朦朧晨光睜眼,看到枕畔那張安然睡顏,恍惚以為自己是在做夢,於是便翻個身,陷入更沈的黑暗裏去。

但是身畔這人極警醒,每每他有動作,不過片刻之後,便會有個手臂圈上他腰,然後有一整個暖熱胸膛貼上他的背。阮成鋒會在迷糊中親吻他的脖子,蜻蜓點水似的不帶任何情欲,末了把臉埋在他後頸處又睡去。

阮成傑的睡眠卻被就此打斷,閉著眼睛再也無法入眠。他在耳畔均勻的呼吸裏時常惘然思索,到底哪一刻才是夢境。

他知道阮成鋒對自己仍然存著強烈欲念,男人的生理反應很容易就能判斷出來,更何況他們此前的身體契合度相當好。若幹次早晨,欲望本能淩駕在薄弱意志之上時,阮成鋒的呼吸就在他耳邊從平緩變得沈重,腿根處觸覺很鮮明,他揣度著阮成鋒的忍耐邊界在哪裏,但一次次都沒能探到底。

這人情願硬著去洗澡,在洗手間花一點時間自己解決。阮成傑翻了個身,躺在柔軟蓬松的被間,望著天花板思索。

洗手間的門一響,阮成鋒出來了,頭發濕漉漉的垂了一縷在額前,赤裸的上半身滾下了一串水珠子,順著塊壘分明的肌肉線條滑進了隱約可見的人魚線末端。他在腰裏系了條浴巾,赤著腳邊走邊擦頭發,漫不經心地在朝窗外看。

朝陽初上,阮成鋒的臉看起來有種異乎尋常的雕琢感。這就是個很平常的早晨。

阮成傑不動聲色地盯著他,直至阮成鋒終於察覺了這道視線,扭頭過來回了個帶點疑惑的挑眉。

阮成傑勾了下唇角,輕描淡寫地說了句。

“你很久沒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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